[武侠]【六朝燕歌行】【更新至第五集】作者:紫狂&弄玉

少妇   ·   发表于 2023-3-1   ·   全本下载
洛都北宫。永安宫外。
  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如同海啸,翻滚着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。巍峨的琼玉阙楼上方,一具穿着衮服的尸身双手扶着栏杆,兀自傲然挺着胸膛,鲜血喷泉般从断颈中喷出。那颗戴着天子冕旒的头颅,此时正被人提在手中,冕延前方用白玉珠串成的垂旒乱糟糟绞在一起,摇晃着不断淌下血滴,如同一只血腥的玩具。
  秦桧提着刘建的首级,沿阙楼的墙面一路滑下。另一方向,吴三桂背着长矛逆势而上。
  两人错身相过时,秦桧传声道:“人在上面。”
  吴三桂笑道:“瓮中捉鳖。”
  秦桧叮嘱道:“当心狗急跳墙。”
  “省的。”
  当秦桧落到地面,阙楼下方翘首以盼的军士立刻爆发出一片巨大的欢呼声。
  金蜜镝走马上前,接过首级,仔细看过,然后摘下天子冕旒,将刘建的头颅高高举起。
  四周欢声雷动,平叛军士气如虹。
  亲眼目睹了“天子”被一剑斩首的一幕,原本还抱着一丝幻想,在宫中顽抗的乱军瞬间被打回原形。那些刘建用重金召募来的家奴、门客,投诚来的内侍、军士,冀图成为从龙功臣的野心家们,此时都仿佛被滚水浇到的蚂蚁,轰然作了鸟兽散,争相往宫外逃命。跑不掉的纷纷丢下兵刃,跪地求饶。
  当吴三桂攀上阙楼,这座片刻前刘建还声称能坚守逾月,固若金汤的要地,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片绝望的气氛中。原本用来抵御外敌而拿石料封死的阙楼,如今成为一座坟墓,将刘建的追随者们彻底封死在内,外面的乱军还可以逃走,他们连逃跑都成为奢望。
  那位无头的“天子”倒在一旁,无论他生前如何嚣张狂妄,此时只是一具卑微而肮脏的尸体。
  刘建宣称的两百名死士,三个雇佣兵团,只是大言吹嘘。阙楼内实有护卫不过二十余人,都是刘建从江都王邸带来的亲信。其余还有一些内侍、宫人,以及几名阿附刘建的官员、士人,此时如同丧家之犬,惶惶不可终日。见吴三桂翻身跃过栏杆,那些护卫下意识地举起长矛,但他们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战意,只剩下惊惶和对死亡的恐惧。
  “将军来得正好!”死寂中传来一声充满惊喜之意的高呼,紧接着一名身着绣衣的官员大步流星地出来,满面堆欢地高声叫道:“卑职奉太后之命!已然擒下逆贼刘建的家眷!”
  说着他威风凛凛地一摆手,一名妖娆少妇被人绑着推了过来。
  此时的太子妃成光再没有以往的风光,她金钗滑脱,鬓脚散乱,高髻歪到一边,玉容毫无血色。口中塞着一团麻布,双手被绳子捆住,扯在身前,华服撕开半边,狼狈不堪。
  “此乃建逆之妻成氏!在下暗中谋划,一举擒下此妇!不料天军神勇无敌,万军之中斩杀建逆!果然是天佑炎汉!金车骑运筹帷幄,神机妙算!跳踉丑类,转瞬即灭!哈哈哈哈!”
  吴三桂咧嘴笑道:“我认得你,江绣使。”
  江充笑声一滞。
  “你是太后的亲信,吕巨君的心腹,”吴三桂毫不客气地说道:“吕巨君事败,转投刘建;董卓势大,改投董卓;这会儿刘建没了,又上赶着抱金车骑的大腿,啧啧啧,这般的见风使舵,让我用哪只眼睛看你?”
  吴三桂一边说,一边摘下背后的长矛,在空中一抡,发出沉闷的风声。
  江充脸色发白,颤声道:“我乃朝廷命官……你……你不能杀我……”
  吴三桂奇道:“我干嘛要杀你?倒是这两位——”他长矛一抖,指向那两名壮汉,“晴州来的吧?”
  两人放开成光,摊开双手,表示并无恶意。其中一人说道:“这位兄台,兄弟们做的是卖命的生意,和阁下往日无仇,近日无怨。”
  “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。”另一人哑着嗓子道:“大伙儿井水不犯河水。阁下以为如何?”
  “江湖事,江湖了!”吴三桂豪气地说道:“把人放下。你们滚吧。”
  两人把成光往前一推,纵身往后跃去,在栏杆上略一抱拳,然后并肩跃下。
  吴三桂一挥长矛,“都滚吧!”
  剩下的护卫面面相觑,他们可没有那么好的身手,能从十几丈高的阙楼上一跃而下。
  “蠢!”吴三桂道:“往下面跑啊!别说你们不知道这下面有暗道。”
  那些护卫互相看了一眼,然后一哄而散。
  江充也想跑,却发出一声惨叫。
  吴三桂横身一矛,刺穿了江充的大腿,就像钉一只苍蝇一样,将他钉在木柱上,揶揄道:“没看见那伙太监都没动吗?下面有个屁的暗道!你能往哪儿跑?省些力气,老实待着吧。”
  江充放声惨叫,被吴三桂反手一个耳光,抽得晕了过去。
  成光瞪大眼睛,她嘴里塞着麻布,说不出话来,只能用绑在一起的双手在身前勉强比划着,拼命打着手势。
  吴三桂目光闪了几下,回了一个手势,然后伸手扶她起身。
  成光大喜过望。各方在洛都勾心斗角,彼此的底细都摸得七七八八。吴三桂是那位程少主的得力臂助,自然躲不过她们的眼睛。吴三桂与秦会之一样,出自殇侯门下,别人也许不知道,但在巫宗内部并不是秘密。问题是巫毒二宗向来不睦,巫宗没少给殇侯下绊子,毒宗那位紫姑娘更是在洛都周边大开杀戒,惹得教尊不得不亲自发话,与对方休战谈和。成光绝望之际亮出身份,没想到他竟然认下同门。
  绝处逢生,成光感激不尽,刚递出左手,放在吴三桂手中,就听见“格”的一声轻响,手指被拽得脱臼。接着吴三桂双手齐出,使出分筋错骨手。一连串密集的脆响在他掌下响起,眨眼之间,就将成光的指、肘、肩、膝、踝……所有能够摘脱的关节全部摘掉,最后抬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扯一扭,将她下颌拽脱。手法干净利落,节奏分明,又快又准。
  转瞬间,成光就像一只被人扯坏的木偶,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,再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。
  看着吴三桂微微吐了口气,露出满意的神情,成光才突然意识到,就如吴三桂的身份在自己眼里不是秘密一样,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也不是秘密。刘建授首之后,他仍然冒险攀上阙楼,就是冲着自己来的。
  “别太看得起自己。”吴三桂大义凛然地说道:“我是来给主公争功的!这回我家主公立下的讨贼第一功,谁都抢不走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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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南宫。长秋宫外。
  呼喊声由远而近,像海啸一样从永安宫方向传来。从玄武门进入南宫,然后是建德殿、宣德殿……
  凉州军的士卒将贾文和与定陶王团团护住,董卓手提短戟,立在前方。
  贾文和对远处的惊呼声充耳不闻,他将定陶王挟在臂间,生锈的错刀抵在小儿幼嫩的脖颈中,虽然胸襟上吐满了鲜血,却神情自若,就像一名超凡脱俗的棋手,面对棋局,胸有成竹。
  程宗扬双手握紧刀柄,往前踏了一步。
  “且请阁下留步。”贾文和从容说道:“我有寸铁,亦可杀人。”
  程宗扬寒声道:“一介稚子,你也下得去手?”
  “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主。欲得天下,些许风险自当难免。”
  程宗扬死死盯着这位董卓麾下名列第一的谋士。六朝智谋之士,自己已经见过不少,可是像他这样,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犹豫能把一个幼儿当成人质的家伙,自己还是头一回见。这种事,奸臣兄背地里也许能干得出来,但公开干多少会有些不自然,哪里会像他一样从容?
  一个修为平平的文士,却能在两军阵前劫走自己手中最要紧的关键人物,靠的就是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辣与狠绝。
  “姆娘……”定陶王啼哭着,朝阮香凝伸出手。
  贾文和提气扬声,“定陶王在此!尔等还不束手就擒?”
  郭解道:“我方才那一掌未曾留手,你经脉已断,若不及时救治,只怕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  “我信。郭大侠千金一诺,向不虚言。”贾文和提起错刀,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,笑道:“既然贾某已然时辰不多,诸位可要快一些了。”
  他手刚一抬起,王孟就像猎豹一样纵身跃起,长剑直刺贾文和咽喉。
  程宗扬正要趁机出手,眼前忽然一花,一个人影截住了王孟。
  董卓身躯肥壮得犹如肉山,动作却极为敏捷。他闪身封住王孟的去路,短戟一递,用戟钩绞住剑身,接着反手一拧,刚猛无铸的劲力狂涌而出,将那柄精钢打制的长剑绞成数段。
  董卓挥戟将王孟震飞,大笑道:“小家伙,你还嫩了点。”
  王孟踉跄着退了几步,剑身崩碎的反震之力使他手臂一阵剧痛,胸中气血翻涌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再看手中,只剩下一截断剑。
  郭解抬掌托住他的后背,帮他化去力道,王孟吐出一口气,气血渐平。
  贾文和道:“这位不知名的好汉,趁着郭大侠和我说话时候偷袭,是在打你们郭大侠的脸吗?”
  郭解道:“小儿辈无知,孟浪了。”
  郭解虽然不介意,王孟却像是被人抽了一记耳光,脸上斗然涨红。他抬起左手,断剑寒光一闪,斩下左手食指,然后将断指抛了过去,叫道:“我的不是!给你赔罪!”
  “是条汉子!”董卓大笑道:“小家伙身手还成,就是这剑太不济事。改日老夫送你一把好剑!”
  贾文和重新把错刀放回定陶王脖颈上。定陶王哭声刚停顿了片刻,这会儿小嘴一扁,又要哭出来。
  阮香凝蹲下身,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,摆着双手道:“不要哭,不要哭。”
  在她的竭力安抚下,定陶王抽泣声渐渐停止。
  贾文和勉力提起声音,“贾某不才,敢请太后出来一见。不然,大伙就一拍两散。”
  程宗扬脸色阴沉。假若吕雉在长秋宫露面,局势必然再起波澜。以贾文和的奸诈,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最坏的局面,莫过于吕雉和定陶王全都落入董卓手中,那大家都可以洗洗睡了。
  小紫眨了眨眼睛,“太后在刘建手里啊。难道他前面传的是伪诏吗?”
  “十息。请太后出面。”贾文和没打算跟她饶舌,手中的错刀又紧了一分,几乎割破定陶王的皮肤,微笑道:“还有皇后殿下,也请一见。”
  这个条件一出,程宗扬反倒轻松下来。这中间的变故实在太过蹊跷,以贾文和的智商恐怕也想不到,长秋宫里倒是有太后,皇后却不见踪影。他想见太后还有得商量,皇后是彻底没指望了,反正都完不成,也不用再琢磨什么。
  “我乃鸿胪寺大行令。”程宗扬摆出官员的架势,沉声道:“皇后殿下因天子驾崩,忧思成疾,如今抱病卧榻,无法面见外臣。”
  “事关江山社稷,只能请皇后殿下支撑病体,辛苦一番。”
  程宗扬板着脸道:“国事要紧,殿下的凤体也要紧。不若请董将军移步,入宫觐见。”
  董卓大笑道:“有何不可?”
  “请恕将军甲胄在身,难以行礼。”贾文和打断他,“还是请皇后移驾。”
  董卓皱了皱眉头。自己入宫见驾,理所当然,硬逼着皇后出面,岂是人臣之礼?
  贾文和面带苦笑,他何尝不知此节?只是眼下实在顾不得了,失了脸面,总比丢了性命好。
  程宗扬打定主意,以拖待变,自然不肯让步。
  就在双方僵持中,远处的惊呼声越来越近。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,赵充国浑身是血,如同魔神一样策马奔来。他一手高高举起,提着一颗头颅,一边纵马疾驰,一边放声吼道:“逆贼刘建!已然伏诛!”
  他手中那颗头颅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,但脸上仍然残留着一丝狰狞与疯狂混杂的笑意,正是三日前在崇德殿登基的那位“天子”,江都王太子刘建。
  程宗扬脸色终于恢复正常,他长呼了一口气,狠狠攥了把拳头。赵飞燕陷身秘境,定陶王落入贾文和手中,自己手里的两张王牌全部落空,他都已经准备要跑路了。谁知道峰回路转,生死关头,刘建居然先一步进了鬼门关。
  “建逆伏诛!叛军已平!”紧跟着赵充国,传讯的军士纷至沓来,甚至还有几名北宫内侍夹杂其中,他们边奔边喊,将消息四处传开。
  程宗扬目光一闪,看到人群中的秦桧和单超,不由大喜过望。
  秦桧跃下马,拱手道:“幸不辱命。”
  程宗扬笑得嘴巴都合不拢,“真是刘建?不会弄错吧?”
  单超一边咳嗽,一边嘶哑着声音笑道:“秦先生手刃建逆,岂会有错?建逆的随从、家眷尽被锁拿,如今都押在永安宫内。”
  得到单超亲口证实,程宗扬彻底放下心来。
  刘建一死,胜败立分。伪天子已然授首,董卓这一仗不用打就一败涂地。大功告成,局面已定,他就不信那个贾文和还能翻出浪花来……吧?
  “老董!”赵充国叫道:“停手吧!大伙不用再打了!”
  董卓脸上的肥肉抖了几下,回头看了贾文和一眼。
  贾文和笑容愈发苦涩。刘建这头猪,活着坑人,死了更坑人。这一把真把大家都坑苦了。
  兵甲声响,华雄带着部下匆忙赶回。只看他的脸色,就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。
  牛辅从马上探身过来,低声道:“趁金车骑尚未回师,先杀出去!”
  董卓浓密的剑髯微微一紧,然后挥起短戟,“儿郎们!随我回凉州啊!”
  “董破虏,你可走不得。”
  随着一声断喝,一直不见踪影的大将军霍子孟闪亮登场。他身披大氅,外罩赤袍,里面穿着一身金光灿灿的锁子甲,跨着一匹白马,徐徐驶来,身边跟着王子方和冯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亲信将领,还有一位布衣老者,却是严君平。
  “屠掠伊阙,杀戮使者,阿附逆贼刘建,”霍子孟厉声道:“纵兵入宫,大肆抢掠——董卓,你可知罪?”
  看到霍子孟,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。这头老狐狸,不知道躲在旁边藏了多久,大局一定,立刻跳出来摘桃子,这脸皮厚得简直令人发指。
  董卓哈哈笑道:“成王败寇罢了!”
  “你是要带着手下儿郎落草为寇了?”霍子孟说着,往他身后看去。
  此时董卓身边除了贾文和、牛辅,刚刚赶到华雄,还有几十名亲兵,其余人都面露惊疑。
  凉州军实力未损,但士气低落。他们打着平叛的旗号入京,以王师自居。然而刘建一死,他们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逆,这种天堂到地狱的落差,足以摧毁一支军队的战斗欲望和意志。然而在这场叛乱中,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支品尝到这种滋味的军队了。
  董卓一拍胸脯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!附逆的事跟他们无关,都是我逼迫他们做的!”说着对自己一众心腹喝道:“你们——都给我滚!”
  “听到没有!”华雄瞋目喝道:“将军让你们滚啊!还愣着干毛!”
  董卓道:“你也滚!”
  华雄脖子一梗,“我不滚。”
  牛辅道:“往哪儿滚?回凉州?一起啊!”
  “有罪无罪,不是你董卓说了算。”霍子孟道:“有司自会察清原委。不会冤枉一个好人,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。”
  董卓哈哈大笑,“你骗娃娃去吧!”
  身陷绝境,尚自桀骜不驯。霍子孟脸色阴沉,厉声喝道:“赵充国!拿下董贼!”
  赵充国手一松,刘建的头颅掉在地上,摇晃着滚到一边。
  凉州军士卒原本已经萌生退意,霍子孟如此相逼,反而激起众人的血性,不少人又重新握紧刀枪。
  “霍大将军好狠的心思,”秦桧低声道:“要将凉州军一网打尽,半点余地也不肯留。”
  程宗扬也暗自皱眉,这老狐狸操的什么心?
  王蕙闻讯出来,此时与夫君四手交握,眉眼间笑意晏晏。她双目一转,柔声道:“也许霍大将军早知凉州军在侧呢?”
  程宗扬心下一动。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。董卓手下毕竟几千号人马,在外郡倒也罢了,兵锋直抵伊阙,怎么可能瞒得过在洛都根深叶厚的霍子孟?老霍伺伏在侧,一直不肯露头,八成就是因为没摸清凉州军的虚实。问题是他不露头就算了,甚至连口风也不露,把自己都蒙在鼓里,这算是什么事?让自己出头火拼,他好坐收渔人之利?
  赵充国难以下手,跟随霍子孟来的一众将士倒是跃跃欲试。只要拿下董卓,无论是死是活,都是大功一件,将来论功行赏,足以封侯。
  贾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颈,“都给我退下!”说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。
  “都退下!都退下!不得妄动!”严君平张臂拦住众人,扭头叫道:“贾文和!你放开定陶王。老夫以性命担保!绝不会让你们吃苦头的!”
  “以性命担保?”贾文和大笑起来,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,他仰天叹道:“出师未捷,功败垂成,天命如此,为之奈何?”
  “正是如此!所谓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”严君平喊道:“如今人事已尽,当听天命!董破虏,切不可一误再误啊!”
  董卓道:“汉德虽衰,天命未改。老夫本来就没打算造汉室的反。”
  “你知道就好!”严君平道:“董破虏!贾参军!切不可再错下去了!”
  场中一片寂静,在场众人都在等着两人的回答。赵充国不想打;凉州军斗志已失;程宗扬等人是因为定陶王还在对方手中,投鼠忌器;霍子孟不动声色,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。
  “虽曰天命,无非人事。”贾文和道:“诸位以为大局已定,以贾某看来,为时尚早。比方说……”
  贾文和笑道:“我这一刀下去,会是什么样?逆贼刘建授首,定陶王紧跟着又没了,霍大将军,要立谁当天子呢?伤脑筋啊。”
  严君平颤声道:“你可别乱来啊!”
  “五十匹马。六个时辰。”贾文和道:“过了伊阙我们就放人。你们要觉得换个天子更方便,尽管动手。”
  程宗扬靠在郭解身边,低声道:“有没有机会?”
  郭解摇了摇头。牛辅、华雄一左一右,前面还有个董卓。而贾文和的刀锋就抵在定陶王的颈上。
  “黄口小儿,”霍子孟森然道:“乃翁未曾教你,我汉国律令,贼人劫持人质者,不必顾忌人质性命,一并处死!”
  “诸位尽可一试,”贾文和道:“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。霍大将军,请。”
  霍子孟目光微闪。
  严君平急道:“霍公!”
  霍子孟此时也是骑虎难下。贾文和劫持了定陶王,却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。若是杀了定陶王,自己与长秋宫必生嫌隙。可真要放了他们,以董卓的狂悖,贾文和的奸诈,一旦虎归山林,鱼入大海,将来必成大祸。
  “老霍!”严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肠,一声令下,玉石俱焚,他顾不得体面,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骑的缰绳,急声喝道:“长秋宫尚在!”
  吕氏已然失势,皇后赵氏垂帘势所难免。何苦在这种要命的关头得罪赵氏?
  霍子孟思忖片刻,开口道:“此事非老夫一言可决。当请宫中圣谕。”
  程宗扬脸色一黑。没想到这个滚烫的热炭团转了一圈,又掉到自己手里了。皇后圣谕……皇后要在长秋宫就好了。
  “皇后殿下有恙在身,岂可妄扰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,“若因此事使得皇后凤体难安,你我万死难辞其咎。”
  程宗扬闻声一阵激动,金车骑,你可总算来了!
  金蜜镝身披麻衣,头戴白布。连日来,卷入风波的军民足有数万,他是唯一一个始终记得给天子披麻戴孝的。
  霍子孟看着自己的老友,无声地叹了口气,随即点头道:“说的是。那么,就依你。备马吧。”
  金蜜镝解下兵刃,徒步行至凉州军中,向定陶王叩首施礼,“臣金蜜镝,请随殿下西巡伊阙。”
  董卓摸了摸须髯。金蜜镝虽然声名赫赫,但孤身一人,自己怕个鸟来?
  郭解开口道:“我也去。”
  贾文和“哇”的吐了一大口血,笑道:“不敢有劳郭大侠大驾。”
  “在下兰台典校秦会之!”
  秦桧报出身份,朗声道:“定陶王殿下年纪尚幼,你们到了伊阙把人放下,总不能弃之道旁吧?这样吧,我等只出一百名扈卫,与诸位前后相隔一里。凉州虎罴之士三千,想必董将军不会介意。”
  “五人。”
  “八十人。”
  “五人。”
  “七十人。”
  贾文和笑道:“最多五人。不要考验贾某的耐性。”
  “那好,我等就出五名扈卫。”秦桧说着,压低声音,“主公。”
  贾文和戒心十足,奸臣兄能争来五个名额已经不错了。程宗扬开口道:“金车骑随行,还请霍大将军坐镇宫中。”
  霍子孟微微点头。
  程宗扬道:“以金车骑为首,程某为副。另外还有兰台典校秦会之,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,以及布衣郭大侠,一共五人。董将军以为如何?”
  董卓听到有赵充国,想也不想就应道:“可!”
  秦桧欣然道:“既然如此,单常侍,有劳你找几名内侍……”
  贾文和笑了起来,“别玩什么花招。单常侍的名声,贾某还知晓一二。”
  秦桧辩解道:“找几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吗?”
  贾文和没有回答,只是将错刀又按紧了一分。
  秦桧举起双手,高声道:“我等五人,上自金车骑,下至秦某人,都不曾照料过孺子稚儿,如今天寒地冻,定陶王又受了惊吓,万一染疴,该当如何?”
  贾文和道:“所谓天命所归,若是染疴,就算他命不好吧。”
  “既然内侍不可,选几名宫人如何?”秦桧抬手一划,“仅此数人。阁下堂堂须眉,不会还忌惮几名女子吧?”
  贾文和视线掠过众人,那些宫人有的执灯,有的还抱着宠物,除了那名手持长刀,身材高挑的宫人,其余几名女子都看不出什么威胁,否则他也不会在对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。最后贾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,眉头慢慢拧紧。
  赵充国嚷道:“就几个娘儿们——老董!痛快些!”
  董卓一锤定音,“就这么说!”
  贾文和提起错刀,朝小紫一指,“除了她!”
  小紫笑道:“胆小如鼠的家伙。不去就不去好了。”
  不多时,五十匹坐骑便已备好。贾文和道:“时辰已到,请将军先行。”
  董卓踏上战车,先仰首哈哈大笑,半晌后笑声一收,双目犹如鹰狼望着一众手下,放声喝道:“儿郎们!方才大将军已经说了,董某此去,便是为贼为寇!尔等都是良家子,董某也不连累你们!”
  董卓撩起衣袍,用短戟割下袍角,往地上一掷,“大伙从此恩断义绝!就此别过!”然后一声令下,驱车便行。
  不等董卓招呼,他手下的亲兵便齐齐割下袍角,掷在地上,然后翻身上马,紧追着战车而去。
  余下的凉州军沉默片刻,接着陆续有人割下袍角,与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断义,相别于江湖,继续追随董卓。
  贾文和眼中光泽幽幽闪动,仔细注视着凉州军士的举动。片刻后他终于打定主意,开口道:“将军!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才回返洛都。还请将军行前,拨冗吊祭天子。”
  董卓在车上迟疑了一下,然后略一点头,“老夫行前,自当拜别天子。”
  一名凉州军士忽然朝着远去的车马叫道:“董将军,你回凉州,可不能把我们丢下啊!”
  这一声喊出,剩下的军士如梦初醒,纷纷叫道:“将军!不能丢下我们!”
  “一起回凉州!”
  “对!要走一起走!”
  贾文和一直挟持着定陶王,不敢稍动,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微微松了口气。既然军心尚可一用,不妨豪赌一铺,谋取一线生机!
  他当机立断,提声道:“霍大将军!这些凉州壮士都是大好男儿!还请大将军网开一面。”
  霍子孟目光微闪,然后抬手一挥,示意放行。
  众军欢声雷动,贾文和挟持着定陶王登上另一辆战车,带领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往南开拔。
  华雄策骑追到贾文和车旁,低声道:“带上这么多人,还怎么走?”
  “此去凉州,山高水长,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。”贾文和道:“但只要过了兰台,将军就赢了。”
  定陶王睁着乌亮的眼睛,一直没有吭声。被阮香凝安抚过后,他就没有再哭泣,反而像个小大人一样,行止有度,颇为早慧。
  贾文和低头,微微一笑,“陛下听懂了吗?”
  定陶王奶声奶气地说道:“孤是诸侯,不是天子。”
  贾文和微笑道:“很快就是了。”




  第二章、血染昭阳

  朝着远去的凉州军,严君平道:“董卓虽勇,终究只是匹夫。没了军队就如同老虎没了爪牙,大将军为何要一并放行?”
  “三千人走得快,还是五十人走得快?”霍子孟道:“一路没有粮秣给养,三千人又能走多远?就算铁打的汉子,饿上三天也是抗不住。他们取死有道,老夫又何必去拦?”
  严君平叹道:“可惜了这些军士。”
  “这种只知将帅,不知朝廷的骄兵悍将,一味纵容,早晚尾大不掉。既然是病枝,便要及早剪除。”
  霍子孟一边说,一边往长秋宫走去,“吊祭的诸侯王到哪里了?”
  冯子都道:“清河王与梁王已至偃师。”
  霍子孟吩咐道:“你带上人马,去迎清河王入宫。”
  冯子都应道:“是!”
  严君平大惊失声,“大将军!”
  “若是董卓到了伊阙,还不肯放人呢?”
  严君平哑口无言。董卓真要觉得定陶王奇货可居,一路挟持着他逃到凉州。难道大伙还要追到凉州去赎人?到那个地步,汉国早就天下大乱了。
  “未雨绸缪而已。”霍子孟道:“万一事不顺遂,尚可补救。”
  严君平虽然觉得不妥,但连日来局势发展千变万化,霍子孟此举也算是老成谋国,只好闭口不言。
  那个宝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宫门前,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。单超躬身在侧,他面白如纸,一手插在衣内,捂住胸口,不时咳嗽。
  霍子孟道:“请禀告皇后殿下,老臣霍子孟求见。”
  小紫笑道:“皇后病啦,见不了人。”
  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  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?霍子孟啊。”
  霍子孟“嘿”了一声,“军国大事,你这女娃娃就别掺和了。”说着抬步就要入内。
  单超硬着头皮挡住去路,咳嗽声愈发剧烈。皇后不在宫中,自己心知肚明,却无法明言。
  霍子孟神情转冷,拉长声音道:“你一介阉人,擅自拦阻大臣——莫非要隔绝中外吗?”
  单超口中发苦。自己真没有这份心思,可一旦霍子孟入宫戳穿真相,自己这帮阉竖,都该好好杀几遍头了。
  小紫笑道:“你想进,就进来好了。”说着她让开身子。
  霍子孟昂然入内,随即一张千锤百炼的老脸就猛地垮了下来。
  宫门内放着一驾凤辇,一个头戴凤冠,身着黑衣的女子坐在辇内。辇前垂着珠帘,看不清她的容颜,但能看到她双手放在身前,腰背挺得笔直,正襟危坐,气势凛然。
  吕雉平静地说道:“霍大将军,你要擅闯宫禁吗?”
  霍子孟怔了瞬间,随即腰背立刻弯了下来,他往后退了一步,拂衣跪下,叩首道:“老臣不敢。”
  “听说霍少将军保下了奉先,霍大将军也在尚冠里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吕氏族人。”吕雉淡淡道:“别人是两面下注,霍大将军却是三面下注。吕氏、赵氏、刘氏,一个都不少,果然是个谨慎的性子。”
  霍子孟道:“太后明鉴。圣上宾天,大司马处置多有不当。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  “是啊,你感念先父与哀家的恩泽,不肯彻底刈除吕氏。又以国事为重,一意立贤,欲奉清河王为君。说到底,别人都是私心居多,倒是你还有些公心。”
  “臣不敢。”
  “你当得起。”吕雉冷冷道:“刘建那妄人且不去说。赵氏欲立定陶王,还不是私心作祟?天下动荡,国赖长君,她一个寒门出身的歌姬,既无识人之明,又无御人之能,不过受人怂恿,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权柄。正如三岁小儿,学人舞刀,何其荒谬?金蜜镝虽有忠心,但念念不忘出身,畏首畏尾,失之愚忠。论起担戴来,比你还差了一分。”
  吕雉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“地上凉,起来吧。”
  “谢太后。”霍子孟撑起身体,衣内已经是汗流浃背。吕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,可他怎么也没想到,已经一败涂地的太后,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剖析局势。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皇后的长秋宫中,却还如此心平气和地历数赵氏之失,指摘皇后举措失当。
  严君平目瞪口呆,难道两宫之争,最后还是太后赢到了最后?这样一来,他与霍子孟谋划的一切,全都成了一场空。
  “你不必担心。”吕雉道:“此间事了,哀家自然会退位。”
  霍子孟大惊失色,“天下苍生唯赖太后!太后!切切不可啊!”
  珠帘内,吕雉唇角挑起,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道:“真的吗?”
  霍子孟讪讪笑了两声。
  吕雉昂起头,“阿冀做错了事,自当受惩。看在哀家的面子上,赐他一壶鸩酒吧。”
  霍子孟这一回真的是大惊失色。吕雉对两个弟弟爱逾性命,没想到却亲自下令将吕冀赐死。
  “不疑夺爵,废为庶人,家属徙边。诸吕随巨君作乱者,尽付有司论罪,或斩或流,哀家一概允准。刘建作乱,江都王不得无罪,夺爵,贬为江都废侯。褫其封地,设为州郡。至于董卓,区区一介边将,就有胆量领兵入京,不臣之心,昭然若揭。”
  严君平眉头越皱越紧,吕雉为了保吕氏,将吕巨君抛出来当替罪羊,尚在情理之中。而董卓可是打着太后的旗号入京,吕雉居然翻脸把他定为乱臣。这真是太后的意思吗?他偷偷抬眼打量凤辇。太后坐在辇中,面容被珠帘遮住,看不清楚。但语气、举止,都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之态,绝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学出来的。
  “臣遵旨。”霍子孟停了片刻,“敢问太后,继嗣之人……”
  “清河王你不必想了。”吕雉道:“刘蒜此子仁善有余,霸才不足。既然赵氏中意定陶王,你们就多多用心,看能不能调教出一位贤君来。”
  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。说了一圈,帝位最后还落到了定陶王身上?
  小紫笑道:“怂恿皇后的那位奸人,就是某大行令了。你们这些大老爷不把皇后放眼里,皇后只好去找奸人了。说到底,还是大将军你的错呢。”
  霍子孟面容抽搐了一下,这黑锅扣的,简直是天外飞仙一般。他思忖片刻,开口道:“不知皇后殿下之意……”
  “哀家的意思,就是赵氏的意思。如今只剩我们一对寡妇,不能彼此扶携,难道还要互相拆台吗?”吕雉道:“如何权衡各方势力,稳定朝局,就看你们的了。”
  “两宫和睦,乃是天下之幸。只是……”霍子孟苦笑道:“臣抱病多日,疏于政事,唯恐有负于太后圣明。”
  隔着珠帘,接触不到太后的眼神,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后锐利的目光。他微微低下头,执礼恭谨,却没有丝毫退让。
  良久,吕雉冷冷道:“霍去病平叛有功,以千二百户封冠军侯,统领北军。车骑将军金蜜镝兼管卫尉,遴选功臣子弟入值。霍子孟忠心王事,复任大司马大将军,录尚书事。”
  “臣无尺寸之功,不敢受此恩赏。”霍子孟再三推辞。
 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叫嚷声,依稀有人在山呼万岁。
  霍子孟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难道又要出乱子了?
  片刻后,一名军士从兰台方向狂奔过来,叫道:“禀报大将军!董卓……董卓……”
  “董卓那厮怎么了?”
  “董卓等人入昭阳宫吊祭天子,谁知……谁知却在天子灵位之前……拥立定陶王为帝!”
  “什么!”霍子孟如同五雷轰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  吕雉一拍扶手,失声道:“好个董破虏!好个贾文和!”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  昭阳宫外,程宗扬一脸的目瞪口呆。这是拿错剧本了吗?不是自己为了让赵飞燕坐稳北宫,一力拥立定陶王的吗?董卓不是劫持定陶王为人质,准备奔出伊阙,逃蹿亡命的吗?怎么就变成董卓拥立定陶王了呢——这节奏变化得太快了,自己压根儿都反应不过来啊!
  程宗扬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,就这一眨眼的工夫,金蜜镝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。
 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,同样是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  秦桧神情凝重。接手了一盘必败的棋局,却能频频放出胜负手,这个贾文和智计百出,委实是个难缠的对手。
  云丹琉策马上前,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人簇拥着坐上御榻,急声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
  “我以为吕巨君就够难缠了,谁知还有个苍鹭。”程宗扬长叹道:“好不容易等那两个家伙都死了,没想到又出来个贾文和——我是没招了。奸臣兄,你给想个辙吧。”
  秦桧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起来,竭力寻找破解的手段。
  昭阳殿内,贾文和气息微弱,他半跪在御榻旁,双手扶着定陶王,有气无力地笑道:“请陛下一定要记住今日——拥立陛下登基的,乃是破虏将军董卓。”
  他略微错开身体,好让新立的天子面对着众人。
  董卓阴沉着面孔,向天子三跪九叩,大礼参拜。身后凉州诸将依次施礼。
  董卓叩拜完,没有再理睬那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,起身扶住贾文和,走进内殿。
  “我们不去伊阙?”
  “将军离开洛都,就是天下共诛之的叛逆。”贾文和叹道:“无论如何也走不掉的。”
  “固守昭阳宫?”
  “棋至此时,已是死局,唯有死中求活。”
  “如何求活?”
  “将拥立定陶王之事禀奏两宫。”贾文和道:“永安宫倒也罢了,长秋宫与金蜜镝断不会置定陶王于不顾。能得长秋宫首肯,此事便成了六成。一旦定下名份,属下请将军立即召集群臣,拜见新君。”
  董卓皱眉道:“那帮大臣心怀异志,少不得阳奉阴违。即便我等手握天子,只怕诏令也出不了昭阳宫。”
  “所以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道诏令,就是大赦天下。”贾文和喘了口气,吃力地说道:“刘、吕两氏的乱军,一众从逆的文武官员,全数赦免,他们靠山已失,只有为新君效力一条路可走,将军尽可收为己用。再有便是尽力擢拔寒门贤士,笼络人才。可惜事起仓促,朝中世家重臣根基未动,洛都城中,世代公侯者比比皆是。一时间要取代他们,终非易事。”
  见贾文和神色委顿,董卓道:“你歇着吧。外面的事有老夫一力承担。”
  “将军留步……”
  董卓道:“不用多说,老夫心里有数。”
  “我时辰不多了。有几句话,请将军斟酌而行。”贾文和勉强道:“一曰正名。名正而后言顺,切不可忽视两宫。二曰选材,选贤任能,收拢人心。最后便是迁都……”
  “迁都?”
  “若事有不济,将军不妨迁都。”贾文和气息愈发微弱,眼中却仿佛闪动着幽幽的鬼火,“带上天子、两宫后妃,还有朝廷众臣,尽数迁往它处。那些世家豪强、外戚、阉竖……在洛都经营多年,势大难制。”
  董卓心下一紧,自家这位参军已经是在交待后事了,若非如此,也不至于出此毒计。
  “真到了那一步……汉国局势沉疴难起,唯有下此猛药。”
  “好!好!好!”董卓激起凶性,狞声道:“真逼到那一步,老夫就一把火将洛都烧个精光!扶携天子,另设新都,为大汉重开局面!”
  “还有!”贾文和拉住他的手,“眼下最要紧的,是稳定军心……”
  董卓心下会意,拍了拍贾文和的手背,大步离开。
  刚走进正殿,就听到有人高声说道:“我等身为朝廷命官,拜见天子,有何不可?”
  金蜜镝等人被手持长戈的凉州军拦在殿外,那名文士正口沫横飞地与牛辅争吵。
  牛辅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,“不行!不行!得将军说了算。”
  秦桧厉声道:“你去问问董破虏!他莫非要挟天子以令诸侯?”
  牛辅扬着脖子道:“天子安危要紧,你算老几?少废话!没有将军的允许,你说破大天都没用。”
  “天子安危?”秦桧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,仰天大笑一声,然后把身后一个女子扯上前来,“你看看这位!天子的乳母!她难道还能威胁天子不成?”
  牛辅转眼看去,与阮香琳目光一触,心神莫名一阵恍惚。
  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大喝,“着火啦!”
  军士们纷纷回头,连董卓也不禁扭头看去,喝道:“老赵,你搞什么鬼?”
  牛辅只失神了短暂的一瞬,随即便清醒过来,但紧接着,腹侧一凉,一股剧痛从腰下一直透入胸腔,他张了张口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  秦桧像是要把牛辅推开一样,抬手按在他腰间,袖中长剑滑出,贴着他甲胄侧方的缝隙斜刺而入,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喜色,说道:“多谢将军!”
  牛辅像是让开道路一样,斜身靠在殿门上。那几名宫人鱼贯而入。
  董卓皱了皱眉,但看来前面进来的只是三名宫女,车骑将军金蜜镝、那位大行令、他最为忌惮的大侠郭解,包括那名兰台典校秦会之,都落在后面,因此他只哼了一声,不悦地说道:“老赵,你这是玩的哪一出?调虎离山?你好歹装得像点啊。”
  赵充国停下脚步,看向董卓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愧疚,还有一丝怜悯。
  董卓眼角一跳,旋风般转过身,只见那位小天子正跳下御榻,张开双手,摇摇摆摆地朝为首的宫人跑去,一边叫道:“姆娘!”
  阮香凝快步迎上去,然后蹲下身,张臂将定陶王抱在怀里,肩膀不停颤抖。
  董卓目光移到她侧脸上,看到她并不是哭泣,而是满脸的恐惧。
  董卓大吼一声,大氅翻开,拔出腰间的短戟,飞掷过去。
  旁边一名宫女低着头,轻移莲步,怀里还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。董卓吼声传来,她将小狗往地上一扔,挥出一柄月牙状的弯刀,在戟锋上轻轻一引。短戟被弯刀带偏,直射殿顶,“夺”的一声,刺进横梁,戟尾兀自微微抖动。
  御榻两侧还有数名凉州军守卫,他们原本也没有那几名宫女当回事,见她挥出弯刀才脸色大变。一名军士反应最快,提戈朝阮香凝刺去。
  谁知他刚一迈步,踝间便是一痛。他低头看去,只见地上卧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狗,自己那一脚险些踩住它,那小狗愤怒之下,使出吃奶的力气,咬住他的脚踝。
  那军士抬腿想把小狗踢开,刚一抬脚却发现,那只只有鞋盒大小的小狗竟然重逾千斤,自己用力一挣,居然没有挣动。紧接着,那只小狗张开嘴巴,就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,将那名身材高大的凉州军士一口吞下。
  董卓“咄”的大喝一声,从袍内擎出一张弯弓,张臂拉成满月,手腕一抖,三支羽箭流星般飞出,分别射向阮香凝、齐羽仙和那只古怪的小狗。
  董卓用的箭矢比寻常箭支重了数倍,箭头呈月牙状,有半个手掌宽窄,形如小斧,破空时发出沉重的呼啸声,一旦中箭,杀伤力不啻于重兵器。
  刀光蓦然亮起,最后面一名身材高挑的宫女手中暴出一片青森森的寒光,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迎上前去,将两支羽箭绞得粉碎。射向小贱狗的一支箭矢,被它吐出一团火焰,将箭杆连同羽尾瞬间烧成灰烬。铁制斧状箭镞也被烧得变形,失去方向的空箭头“铛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  程宗扬双刀齐出,猛虎般扑进殿内,赶在凉州军反应过来之前,将御榻周围的军士杀散,然后将长刀横咬在口中,腾出右手,拖起阮香凝的手臂。阮香凝抱住幼小的天子,踉跄着跟随主人,往一侧的殿角奔去。
 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双手握刀,挡住去路。她年岁不大,但身姿挺拔,持刀的姿态神完气足,竟然依稀有了几分宗师的气度。
  董卓剑髯怒张,他挥手一抡,大氅乌云般飞起,露出里面的铁甲,他腰侧另悬着一张铁胎雕弓,下面挂着两只盛满羽箭的箭壶,腰带上别着四支月牙短戟,背后还缚着一对重斧。
  董卓反手摘下重斧,往云丹琉杀去。忽然身后有人叫道:“破梯!”
  董卓闻声抬首,才注意到殿角的帷幕之后藏着一道木梯。那个大行令正扯着天子和保姆往木梯奔去。一旦被他们逃到殿顶,即使自己拥兵数千,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把他们抓住。
  董卓咆哮着抡起斧柄,双斧车轮般飞出。“篷!”的一声巨响,两柄重斧几乎同时劈中木梯,木屑纷飞间,木梯从中断开。
  程宗扬脸色顿变。董卓拥立定陶王是死中求活,他们舍命入殿,同样是死中求活。按照秦桧的设计,先由阮香凝、云丹琉、齐羽仙扮成的宫人接近定陶王,把人抢到手中,另一边则由程宗扬与秦桧杀出血路,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木梯,逃到殿顶。
  他们几人都算是生脸人,能把对手戒心降到最低。最引人注目的金蜜镝、赵充国和郭解全都放在殿外,一来消除对方戒心,二来设法接应。谁知木梯眨眼就被董卓毁掉,他们非但没能逃出去,反而被困在殿角,无处可退,还与金蜜镝等人隔绝开来,成了一支被凉州军士团团包围的孤军。
  程宗扬死死盯了贾文和一眼,要不是他开口提醒,自己早就带人冲到殿顶,到时单枪匹马也能挡上小半个时辰,结果一步之差,生路变成绝地。
  眼看着殿内凉州军包围过来,程宗扬双臂张开,挺刀将阮香凝和定陶王挡在身后,喝道:“天子在此!尔等刀兵所指,便是犯上作乱!”
  凉州军士脚步不由一滞。
  秦桧此时也趁乱杀进殿内,执剑在右,云丹琉握着青龙偃月,守在左侧。齐羽仙退后一步,护住阮香凝和定陶王侧方。
  贾文和刚才放声高呼,衣襟又多了一滩鲜血,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,心中同样是一片惊涛骇浪。他已经尽力高估对手,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幕——眼前这几个人,一个六百石的官吏,一个微末的文职,三名身姿婀娜的宫女……汉宫之内,几时变得这般藏龙卧虎?
  喊杀声起,却是赵充国等人试图闯入殿内,被凉州军拦住。
  贾文和深吸了一口气,“交出天子。尔等——皆可封侯!”
  程宗扬长笑一声,“能把凉州划给我当封地吗?”
  “有何不可?”贾文和抬手一挥,侃侃言道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只要天子亲口封赏,我等自当凛从……”
  董卓看到手势,心下会意。贾文和话音未落,他便操弓在手,弓弦声连串响起,月轮箭连珠射出,几乎一瞬间,便将一壶羽箭射空。
  殿内箭矢乱飞,程宗扬等人急忙挡格,他刚挡了两支箭,便听到背后一声惨叫。齐羽仙躲在后面,本来打的如意算盘,自己避敌锋芒,让程宗扬等人在前面厮杀,谁知她离定陶王太近,反而成了重点目标,一人被射了六箭,最终躲闪不及,被一支羽箭射中小腿,鲜血立刻飙射出来。她挥起弯刀,忍痛砍去箭尾。
  云丹琉胸腹中了两箭,但倚仗着贴身的银甲,只相当于受了两记重拳。阮香凝遭遇最险,她肩头被一支利箭射穿,只差少许就射中喉咙。幸亏董卓顾忌天子的性命,没有放手施为。
  董卓射出的箭矢,一大半都是朝着三女去的,另有数支,却是射向殿外。他避开了赵充国,也没有在郭解身上白费箭矢,五支羽箭全部射向金蜜镝。
  郭解深入阵中,难以回救,赵充国竭力档开两支,金蜜镝也挡开一支,又避开一支,但还有一支羽箭射中金蜜镝腹侧。金蜜镝没有披甲,月牙状的箭锋破衣而入,鲜血立刻浸透了麻衣。
 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,董卓方才那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令人眩目,但更骇人的是他连射之中还换了手,脚下不动,双手左右开弓,分别射向殿内殿外,却同样犀利异常。难怪这厮会有偌大的名声,果然是阵前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。连号称三国第一猛将的吕布也得下手偷袭,要不然只怕也没那么容易除掉他。
  程宗扬心下焦急,随行的宫女本来是四个,罂粟女被他遣去搬救兵,只剩下三人。眼下的局势危如累卵,呼吸之间就可能分出生死,等救兵赶来,恐怕只剩给自己收尸的份了。
  贾文和身体再难支撑,他盘膝坐在地上,“金车骑,你身为朝廷重臣,携带兵刃,擅闯宫禁,惊扰天子,该当何罪?”
  赵充国一手扶住金蜜镝,一手拔刀横砍竖劈,挡开凉州军的攻势,一边喝骂道:“老董!你失心疯了吧?”
  “你就当老夫丧心病狂好了。”董卓收起雕弓,朝定陶王傲然道:“圣上勿忧,老夫前来救驾!”
  程宗扬叫道:“董破虏!你也是条好汉。既然大家都要保定陶王,何不化干戈为玉帛?”
  董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,“你这大行令很有几下子啊。鸿胪寺那破地方,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人物?”
  “将军抬爱了。董将军,你看世家豪族不顺眼,我也一样!不然我干嘛费心费力地辅佐赵皇后?”
  董卓仰天大笑,“原来赵氏是受了你的蛊惑!你若是位列三公,名标九卿倒也罢了,小小一个大行令,居然也学人插手朝政,真真是不知死活!汉国如今的乱局,可是有你一份功劳啊,程大行。”
  程宗扬噎了一口,自己就算有那么一点私心吧,但九成还是好意,怎么在旁人眼里,自己就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奸佞小人了?祸国的罪首明明是你好不好?眼看着董卓越走越近,他不由心越提越高。以董卓显露的身手,至少也是斯明信和卢五哥那个级别的,挟三千甲士放手相搏,真不知道自己能挡住几个回合。
  秦桧目光乱转,忽然厉喝一声,“去!”长剑闪电般激射而出。
  董卓皱起眉头,他这一剑从众人头顶飞过,压根儿是射向空处,自己就算站着不动,也全无威胁。
  贾文和回头一看,失声叫道:“不好!”
  “快走!”秦桧掷出长剑,立刻低喝一声,往殿外郭解的位置杀去。
  长剑犹如蛟龙,在空中一闪而过,“叮”的一声,正击中一株丈许的青铜灯树。数十只灯盏同时倾斜过去,灯油泼溅而出,洒在天子的灵床上。
  刘骜的尸体被锦被覆盖,幸亏正值隆冬,停尸多日尚无异味。灯树倒下,正撞在灵床上,灯油浸透锦被,只见火光微微跳了一下,接着猛然扩散开来。
  董卓目眦欲裂,自己拥立定陶王,本来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豪赌,朝野人心难服可想而知,若是先帝的遗骸再被烧损,单是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。
  董卓顾不得理会他们,狂吼一声,飞身掠去,掀起着火的锦被,抖手掷出,奋力抢过白布覆盖的尸骸。
  凉州军大都聚在昭阳殿外,见状一阵骚动。
  “不要乱!”贾文和厉声道:“华雄!带人截住他们!牛辅!你带部属过去救火!”
  贾文和应对极快,程宗扬等人刚冲出两步,就被一队甲士挡住。
  华雄拎着一柄大刀,当先拦住众人的去路,挺刀往前一举,喝道:“杀!”
  凉州军轰然应诺,举起如林的长戈,齐齐杀出。
  程宗扬经历过江州之战,深知身陷绝地,与其死守一隅,坐以待毙,不如舍命一搏,犹有一线生机。
  程宗扬双刀相击,发出一声震彻全场的金铁交鸣之声,然后腾身而起,猛虎一样闯进敌阵。这些军士都是凉州精锐,在战场上厮杀多年,手底极硬,以他如今的身手,也不敢说横扫。好在他连日来不知吸取了多少死气,丹田内的真气仿佛无穷无尽,随着气轮的激荡,一手五虎断门刀丝毫没有力竭的迹象,反而越打越凌厉。
  不过程宗扬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挡住周边数人而已。阮香凝手无缚鸡之力,此时被董卓的利箭射中,没有晕过去已经不错了。齐羽仙的情况比阮香凝好得有限,她追随剑玉姬多年,早就习惯于仙姬精心谋划,布局设伏,一击而中的精妙手法,这种硬桥硬马的对攻,非其所长,眼下只能勉强自保。若非云丹琉不避刀矢,奋力断后,她们三人根本是寸步难行。
  华雄是凉州名将,略一注目,便看出众人的虚实。那名大行令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厮混过的,招法悍勇,但后面两名女子颇为狼狈,已经拉出数步远。倒是那名文士靠着一双肉掌竭力周旋,才勉强顾得上首尾。他当即指挥部属让开中路,从两翼夹击那名文士,好将那几名男女分割开来,逐一击破。
  刚指派完毕,忽然远处有人叫道:“牛将军……牛将军不好了!”
  华雄心下一震,回头瞥去,只见牛辅被几名军士簇拥着,身子软绵绵歪倒下来,不知何时已经气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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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nited
发表于 2天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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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xxbai
发表于 10个月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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